钱钟书先生是我心仪的大学问家，读他的《管锥编》、《谈艺录》总能被他那无远弗届无微不至的知识面所打动，从而产生河伯见了大海一样的感动——望洋兴叹！不过，像对所有的大师一样，钱钟书先生也可能偶有失误之处——这不奇怪：西人有所谓“荷马也有打盹儿的时候”；而我们的祖先也曾说过“人无完人，金无赤金”。值得我们研究玩味的倒是我们一般人对大师这些难得的失误的态度：是实事求是地研究指出这些偶尔的失误？还是因为钱先生是大师便不敢置疑，甚至“吹捧上天，绝倒与地；尊?为玉，谓肿曰胖”？——如果这样，那可笑的就不是钱先生而是我们自己了：清人郑板桥有名言曰“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来看个例子吧。
据樊国安先生《襟怀》一文（此文收入沉冰所主编的《不一样的记忆——与钱钟书在一起》，当代世界出版社1999年8月版）介绍：山东师范大学一位教授曾送钱先生一个山东淄博特产的黑釉瓷盘，并“在家中思索几日”，想出一落款妙法：在瓷盘上刻了这样一个符号“?”而后注上“钟书先生雅玩”的字样。朋友问他此为何意时他道：“‘风月无边’。泰山上有一小石刻，上书‘虫二’即风月无边也。”朋友建议：“这应当向钱先生挑明才是，莫让先生误以为是捉弄他。”教授道：“放心吧，钱先生是无所不晓的。”东西送出后不久就收到钱先生在病榻上写的致谢函：“惠赐瓷盘，制作精湛。情意深厚，拜受滋愧。徐文长以‘虫二’示意者，兄代以‘?’，盖见意简古朴，才人高眼，询（原文如此，当作“洵”）不同凡响也！然风月无边，而岁月易尽，‘老境怯增年’。”读罢来信，教授十分惊讶：钱先生不仅知道这个符号的含义，而且指明是徐文长首用的出处。于是跑到学校图书馆借得《徐文长集》、《箧稿》，回到家中与老伴一一细找，结果是累得头昏眼花，也未找到。据他所知，徐文长尚有“灯谜”之类的遗作未印成铅字……由此，他深为敬佩地对樊国安说：“可见钱先生，上天下地，古今中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见该书第175、176页）。”
这里，钱先生犯了一点小错误：将“虫二”与“风月无边”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明代的徐文长，而是明代另一个风流才子唐伯虎：清人褚人获著《坚瓠集》引《葵轩琐记》云：“唐伯虎题妓湘英家扁云：‘风月无边’。见者皆赞美。祝枝山见之曰：‘此嘲汝辈为虫二也。’湘英问其义，枝山曰：‘风月无边，非虫二乎？’”大概是因为徐文长与唐伯虎都是明代文人，且都以放荡不羁著称，加上病榻上难以检索，所以钱先生把他们混在了一块儿——这不足为奇。奇怪的倒是这位教授：他不知这典故的出处，后来又将徐文长的书找来查过没查着——照常理，他该怀疑是不是病榻上的钱先生出了小错。可他不这样，却仍称赞：“可见钱先生，上天下地，古今中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我想，如果说是徐文长将虫二与风月无边联系在一块儿这话不是钱先生说的，那他大概不会这样吧？钱先生的名人光环使人眩晕至此，这的确值得我们所有人警惕借鉴。
我想，钱先生当年之所以能由一介书生脱颖而出为一代大师，恐怕就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不唯大师不唯上的“真理之勇”——也许，这一点才是我们应该努力继承的“大师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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